
【書香】廟莊的上樹林(散文)
上樹林的樹木高高低低、密不透風,樹下的野草和沙棘將地面遮掩得無處插腳。崖背梁上的那棵老杏樹依舊枝繁葉茂,三伏之后酸酸澀澀的紅杏子掛滿枝頭。一切都和三十年前相似,只有當年那位放羊的孩子,變得陌生了許多。
站在高高山朝陽的坡頂上,迎著午后的日頭,放眼山對面那座因茂密的樹木裝點而略顯深沉的上樹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又似乎在捕捉著什么。手里捏著的那根從半道兒順手抽來的芨芨草,兩頭耷拉著,在拇指和食指中間來回揉搓,隨著山風前后搖擺。山下隨風入耳的三五聲狗吠,似乎在提醒農家的女人該做晚飯了,林子深處傳來的咩咩聲,讓人倍感安慰。就這么望著,聽著,尋找著,感受著……
一
上樹林是廟莊最大的林子,茂密的樹木和厚實低矮的植被,如一張巨大的毯子,將原本光禿禿的蘿卜咀從前到后覆蓋得嚴嚴實實。林子里并沒有稀有的樹木,大部分都是和廟莊的村民一樣平凡而普通的白楊樹。除此之外,偶有三兩棵楊柳或者榆樹點綴一下,就算是很稀奇了。樹下更是再也平凡不過的普通植物,諸如沙棘、檸條、冰草、狼毒花……這些植物,包括“身懷巨毒”的狼毒花在內,都能在不同的季節給這座村子不同的貢獻,它們是林子里的羊群不可或缺的糧草,是全村人的爐灶和火炕中最重要的燃料;那一根根粗糙斑駁、如百姓的手指般深深扎進黃土里的根系,替廟莊留住了黃土高原上那珍貴的每一滴雨水,更留住了原本松軟而脆弱的高原生態。廟莊和廟莊的百姓因上樹林的庇佑,有了青山,有了綠水,更有了冬日里那一方溫熱的火炕。
我熟知這一片樹林里的每一塊草地,熟知哪里的冰草最茂盛,哪里的沙棘最容易掛住羊毛,更熟知哪一棵樹下面最適宜捧書默讀。上樹林如一位憨厚寡言的老人,照看著廟莊村二十來戶百姓一代代繁衍,更注視著如我一樣的土孩子們,我們在它的“懷里”牧羊、撒野、晨讀、砍柴。
上樹林的樹究竟何時經何人栽種,很難追究了。蘿卜咀也許原本只是一座和尚腦袋般光禿禿的黃土山,那么這滿山的樹很有可能是先祖們一棵一棵種下的。不過我更愿意相信,這滿山的樹木是更早于廟莊的先輩們而扎根于此的,如此一來,先有草木山林,后有煙火百姓,方能顯得更加順理成章。我聽父輩說過,廟莊一帶,原本只是塞外荒野之地,數百年來荒無人煙。時至明末清初,山西大旱,民不聊生,于是借著政府鼓勵民族大遷徙的政策,住在山西大槐樹下的王姓一家兄弟幾人,攜妻帶子開始了往西走的漫漫旅途。在經歷了沿途的兵荒馬亂,土匪打劫,忍饑挨餓后,活下來的一部分人,終于抵達了寧南境內。那時的寧南,人煙荒蕪,只有漫山遍野的原始樹林和黃土山頭。兄弟幾人看好了這一帶的山水,便各自分開,帶著自己的妻兒分別住在了寧南的幾座大山下,開墾荒地,種植苞米高粱,開始了清貧而艱難的求存歲月。
我的祖輩,就是當初住進了蘿卜咀山下的一脈,因抬頭所見便是楊樹和沙棘密布的大樹林子,便隨口稱這一山樹林為“上樹林”。蘿卜咀像一位斜躺著的老人,上樹林像是穿在蘿卜咀這位老人身上的一件大襖兒,遠道而來的難民鉆進了蘿卜咀,鉆進了這件厚實的“棉襖”里,體會到了久違的、甚至不曾有過的溫暖和安全感。由此,便正式扎下了根,與后來陸續遷徙而來的百姓一起,一代代繁衍生息,成就了如今廟莊一村子的人,更成就了廟莊今日的炊煙裊裊。如果站在人類繁衍史的高度去看,廟莊的歷史短得不值一提,也平凡至極,但這個普通而平凡的村子,以及這座村子里生長和走出來的人,卻將根深深地扎進了廟莊,扎進了上樹林的黃土里,永難舍離。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大河灘的草甸綠得可以擰出油,上樹林的草木密實得透不過一絲陽光,它們一個“站”在高處,為廟莊遮蔽太陽,遮擋風雨;一個“躺”在低處,滋潤著廟莊干涸的土地。廟莊人因有了大河灘和上樹林的福蔭庇佑,上百年來幾乎一直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上樹林的樹木,一茬接一茬生長、壯大,粗壯的枝干成了村民蓋房的椽檁,中等的條子,做成了家家戶戶的桌椅板凳,剩下的細枝落葉,都成了村民燒火做飯的最好燃料。那些年里,上樹林用滿山的樹木為一村百姓撐起了一座座土木結構的農房,還用樹下厚實的植被,養育了一村的牛羊騾馬。如果說廟莊的土地給了廟莊人得以喂飽肚子的五谷,那么上樹林則扮演了一位保姆的角色。從百姓的起居,到家畜的生存,無不靠著上樹林的存在而各自安好。所以上樹林在我的定義中,好似廟莊村以及這一村人的奶娘,話語不多,卻無微不至。
二
我親眼目睹過上樹林的“繁華”,更在上樹林里,快樂地度過了最無憂無慮的童年。
那年父親托人買了一只母羊,用繩子牽著,交到了我的手里。父親說:“狗娃,你的屁股太小,還挨不住一個巴掌,所以地里的活兒我舍不得你去干,這只羊就是你每天放學后以及寒暑假的活兒,它每天吃得飽不飽,以后長得肥不肥,都靠你,咱家的羊能不能成群,也就看你的了……”那年的暑假,我每日清早揣著母親剛烙的餅子,腋窩下夾著課本,牽著我的羊,沿著村里的油煙小路,鉆進上樹林,尋找村里的大羊倌,將我的綿羊混進他們的大羊群,將自己融入羊倌行列,聽著滿山的風聲,看著樹木和草叢里云彩一般三五成群的綿羊,索性將一嗓子從老羊倌那里學來的花兒,吼出了與我年紀不符的味道。
那些年里,上樹林在我的概念中,是綿羊的一部分,是羊倌的一部分。三年后,父親交給我的那只綿羊變成了“奶奶”,它的膝下有了六個兒孫;我的手下,有了一支七只綿羊組成的隊伍,湊了一個班了,我成了羊班長。為此父親曾當著全家的面把我一頓海夸,我自豪了許久,父親說:“我的孩子,想干啥都能干成……”
不過遺憾的是,我的綿羊群,也就止步在七這個數字。“黑耳子”幾乎是被我抱著長大,后來又時不時被我騎著玩的大騸羊。黑耳子整日跟著我,如我的隨身保鏢,兩只羊角朝天,再向下彎曲,像極了一對號角,一身潔白的長毛幾乎可以辮起一身的辮子,唯獨兩只耳朵是黑色的,因此我給起名“黑耳子”,并對其格外“疼愛”。不過我對黑耳子的疼愛并不代表我能守住它作為一只羊所該有的宿命。那年春節將至,父親笑著問我:“黑耳子長大了,這馬上要過年了,過兩天你的哥哥姐姐們都會回來,所以咱把它殺了,過年吧?”我聽了父親的話,無法回答,我內心里一萬個不舍,但我知道,父親這么說,那就是定了。老人說過,豬羊本是一把菜,不舍還能怎樣。那一年春節,我跟著全家人美美地吃了幾天黑耳子鮮美的肉,家人們只要拿起肉(手把羊肉),就會說一句“老五放養出來的羊肉,真香!”我每每聽之,竟然感到自豪,這種感覺好像是自家孩子被鄰居夸贊多么優秀一樣。當初的不舍,和此刻聽著家人的夸獎、品著滿嘴的肉香,兩種心情顯然是極其矛盾的,如今想來,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于廟莊而言,上樹林養育并保證了這個村子的煙火氣息,但于當時的我而言,上樹林是童年里唯一的游樂場,是我僅有的牧場,我的羊群被上樹林的豐草養育得如一團白云一般肥實。
我的羊群,伴隨著我初中住校生活的開始,土崩瓦解了。父親迫于無人牧羊,只能盡數變賣。看著自己一手放養長大的羊一只只被趕上了羊販子的三輪車,我心有萬分不舍,但也無奈。讓我沒想到的是,與我的羊群一起土崩瓦解的,竟然還有那個上樹林,那座養育了無數代廟莊人和牲畜的僅有的樹林。
三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大西北經歷了百年不遇的大旱,連續三年都在糧食破土、及拔苗出穗等最需要雨水的季節,見不到一片云彩,整日艷陽炙烤著大地,地里的糧食被曬成了煙葉子,顆粒無收,血本無歸。
廟莊人是純靠天吃飯,沒有一畝水田的,連年的大旱讓原本憨厚而安逸的百姓們慢慢變得面露猙獰,他們有的趁著月色鉆進上樹林,有的趕著黑夜溜到大河灘,天災帶來的人禍——開荒潮,爆發了。
他們用手里的板斧砍了一片片滄桑斑斑的林子,用犁鏵和鐵鍬,將上百年的草甸連根挖起,曝露在烈日下,然后播撒種子,試圖得到更多糧食。在那之后的三四年時間里,上樹林如一頭被人亂刀砍倒的老牛,渾身傷痕累累,皮毛不存,氣息奄奄。與之一同受難的,還有昔日那片綠油油的大河灘。
父親總是會在飯后抽著旱煙,有一句沒一句地咒罵那些屠夫般的兇手,但也只能在自家屋里罵罵,看著昔日里一片繁華的上樹林變得黃土斑斑,只能一聲聲嘆息。時年中學的我,略受教育的熏陶,略知何為亂砍濫伐,何為水土流失,因此我也會跟著父親一道,以一個知識分子的口氣,批判那一幫愚昧無知的屠夫,更為我最摯愛的那片林子抱打不平。不過咒罵和批判都僅限于自家的小房子里,上樹林依舊持續被砍伐、被開墾,晴天的廟莊沒了樹蔭,雨天的廟莊,雨水變得渾黃,血一樣順著一道道溝溝坎坎流下,沖刷出新的溝溝坎坎。
為期四五年的開荒熱潮,讓一座百年老樹林,變得奄奄一息,讓大河灘原本清澈的的溪水,變得渾濁不堪,秋日的暴雨中,獅子般從山上俯沖而來的洪水,將廟莊的每一條黃土夯筑的路都撕得支離破碎。這是上樹林的一次劫難,大河灘的劫難,更是廟莊的一次史無前例的劫難。但這次劫難,因天災而起,卻是人禍所致,是上樹林和大河灘養育起來的“孩子們”親手所致,想來不禁使人唏噓萬分。
萬幸的是這次劫難,持續得并不長久。五年之后的那個春天,政府的“退耕還林還草”政策大刀闊斧地在大西北、在廟莊展開了。至此,上樹林這頭即將死去的老牛,在退耕還林的春風中,徹底結束了被它的孩子們屠殺的厄運。
已被砍伐開墾的地方,迅速種植了桃樹、杏樹,甚至連原本是耕地的其他山頭,都被種上了苜蓿,變成了牧草種植基地。上樹林如一位饑渴已久的西北老人,雙手撐著大地,迎著刀子般的西北風,倔強地再一次站了起來。這讓父親倍感欣慰,他似乎覺得自己是一位不戰而勝的將軍,看著滿山重綠的廟莊,一次一次地說著一個字——好。父親口中的好,到底是夸誰,我懂,其實大家都懂。
時至今日,距離上樹林劫難,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廟莊村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廟莊村里的百姓更發生了變化,但變化最大的,卻是上樹林。此刻站在上樹林對面高高的山頂上,迎著夕陽、極目遠眺的我,將上樹林從東到西,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無數遍。上樹林,這位返老還童的西北漢子,將一身墨綠大衣,穿得無比板正而大氣,像一位將軍,挺立在廟莊的身后,為廟莊站崗,為廟莊的村民守候一方由來已久的寧靜。
上樹林在我的記憶里,有復興,有劫難,有倔強,更有脆弱。而今又一次以偉岸的姿態守候一方厚土,駐守一片“天下”,我想,這算是最長情的陪伴。
金色的夕陽余暉緩緩撫于廟莊以上,極目眺望中,我看到了一位倔強的老人,一尊身姿挺拔的佛